正月十八的晨雾还没散透,靠山屯的雪就开始化了。
屋檐下的冰棱滴滴答答落着水,像断了线的玻璃珠砸在石阶上,溅起细碎的凉意。
赵铁柱的棉鞋踩过结霜的土道,粗着嗓子吼了一嗓子:“刘老三!”
蹲在村口老槐树下的矮个男人立刻弹起来,“昨儿说的事,叫上柱子家那俩小子,带铁锹。”
刘老三搓着冻红的手,指节裂着口子,渗出的血丝混进皴裂的皮肤里。
他目光往林家方向溜了溜,喉头滚动了一下:“赵哥,这事儿……队里没下通知吧?”
“民兵查违建还要通知?”赵铁柱从怀里摸出皱巴巴的烟卷,火折子“刺啦”一声窜起火星,烫红了他的指甲。
他吸了口烟,火星在雾里明灭,像一只不肯闭上的眼睛。
“再说了——”他眯起眼,舌尖舔了舔干裂的嘴唇,“昨儿我喝菜汤,碗底还沉着鲜香菜呢,大冬天的,没私垦能有这?”
刘老三立刻点头哈腰:“是是是,赵哥明察。”他小跑着去喊人,棉裤腿上的补丁被风掀起,露出里面发黄的旧棉絮。
林家后院的篱笆墙被踹得“哐当”一声,惊飞了檐下一只麻雀。
林英正蹲在灶前添柴火,锅里的玉米面糊糊咕嘟冒泡,热气扑在脸上,带着粗粮的焦香。
林小栓扒着门框往外看,冻得通红的鼻尖贴在木头上,凉得发麻。
突然喊:“姐,赵叔带着铁锹来啦!”
她放下烧火棍,拍了拍围裙上的灶灰,掌心还留着木柴粗糙的纹路。
西屋传来娘的咳嗽声,她侧耳听了听,确定李桂兰又睡沉了,才弯腰把小栓抱起来。
孩子的棉袍薄得像纸,她伸手摸了摸他后颈,凉得像块冰,便把自己的围巾解下来绕在他脖子上,羊毛扎着孩子脸颊,却暖得让人想哭。
“英丫头!”王猎户的大嗓门先撞进院子,他扛着打猎用的老猎枪。
他一脚踏进院门,身上还带着山风的寒气和松针的清冽,“你这院儿是我看着搭的,哪块儿占了集体地?”
他挡在赵铁柱跟前,目光如铁,“队长大壮还没发话,你算哪门子的——”
“王老头,你护着个丫头片子?”赵铁柱把铁锹往地上一杵,冻土被砸出个白印子,震得虎口发麻。
“她爹死了,娘瘫了,就她能折腾?昨儿二丫娘还说,林家灶台上飘的香菜比春上的还嫩!”他扫了眼围观的村民,声音拔高,“今儿我就查查,这菜到底是天上掉的,还是偷摸着垦了集体地!”
人群里有几个缩着脖子的,刘老三的媳妇二丫娘躲在人堆最后,手指头绞着围裙角,指甲缝里还沾着昨儿换菜时蹭到的绿叶汁,腥甜的气息钻进鼻孔。
林英抱着小栓走过去,她的棉鞋沾着灶膛的草灰,在雪地上踩出浅灰色的脚印,每一步都轻,却稳。
“赵副队长要查,查就是。”她下巴微抬,目光扫过赵铁柱腰间的民兵臂章,“就是挖坏了我家的地,得赔。”
“赔?”赵铁柱冷笑,抬脚踹开菜棚的破门板,木屑飞溅,刮过他的手背,留下一道细红的痕。
竹篾搭的棚子“吱呀”响,里面堆着半人高的干草,散发着陈年霉味和草料的干香。
他挥起铁锹就是一铲,黑土翻起来,混着干草碎叶,土腥气扑面而来。
第二铲下去,还是松松的土,连棵菜根都没见着。
他额头冒了汗,把棉袄扣子扯开两颗,又挖了三尺深,土堆成了小山,除了几根枯草根,啥都没有。
“不可能!”他喘着粗气,铁锹把儿在手里攥得发白,“刘老三说她家天天有鲜菜,菜呢?菜根呢?”莫非她早藏了?还是另有暗窖?可这土翻得这么深,不该没痕迹……
林英把小栓往怀里拢了拢,“土是我从后山背的,暖窖催芽,土用完就扔了。”她指了指东边,说道:“再往东十步,还有个旧棚,赵副队长要查,一并查了吧。”
赵铁柱抹了把脸上的汗,带着人又扑向东边。
旧棚的门轴生了锈,他一脚踹上去,门“哗啦”掉在地上,惊起一阵尘土,呛得人直咳嗽。
挖了半个时辰,除了结冻的土块,连个菜影子都没见着。
围观的村民开始交头接耳,张婶儿搓着冻红的手:“我昨儿还跟英丫头换了两把香菜,真鲜得能掐出水……”
“都闭嘴!”赵铁柱吼了一嗓子,转身时被土堆绊了个踉跄,膝盖撞在铁锹上,疼得他龇牙咧嘴。
林小栓突然挣着要下地,他指着赵铁柱的鞋尖,脆生生喊:“叔,你鞋上有绿叶子!”
所有人都低下了头,赵铁柱的黑布鞋底粘着片嫩油菜叶,叶尖还挂着湿泥,绿得扎眼。
王猎户拍着大腿笑出了声:“哎哟,这菜叶跟我昨儿换的一模一样!赵副队长,你也吃‘鬼地菜’啦?”
赵铁柱的脸涨得通红,他弯腰去扯鞋上的菜叶,却越扯越黏,汁液沾在手指上,滑腻腻的,最后索性把鞋甩了出去。
棉鞋“啪”地砸在雪堆里,菜叶滚进泥水里,绿意被污浊吞没。
他捡起另一只鞋,也不管沾没沾雪,套上就走,路过林英身边时,喉咙里发出闷吼:“算你狠!”
“赵哥等等我!”刘老三追上去,被自己的棉裤腿绊得直踉跄。
人群慢慢散了,张婶儿走过来拍林英的肩,掌心带着冻疮的粗糙:“丫头,别怕,婶子信你。”二丫娘缩在她身后,欲言又止,嘴唇动了动,终究没说出话来。
夜里,林家西屋的油灯结了灯花,“噼啪”一声炸开,火苗跳了跳,映得墙上人影摇曳。
陈默趴在炕桌上,钢笔在绘图册上沙沙响,像春蚕啃叶。
“暖窖结构”四个字被他用红笔画了个圈,旁边密密麻麻写着“竹篾支架”“草帘保温”“每日掀棚两刻”。
“你打算什么时候告诉他们?”他突然开口,笔尖点着图上的菜畦,墨迹未干,洇出一小团黑点,“这菜……不用土也能活?”
林英坐在炕沿,手里摩挲着颈间的玉坠,指尖传来玉石的凉意,光滑如水。
空间里的寒潭泛着幽光,潭边的油菜叶上还挂着水珠,比外面的嫩上三分,滴落时发出极轻的“嗒”声,像时间在低语。
“不告诉。”她轻声说,声音落在灯影里,“等家家都搭起棚,种出菜,他们自然会问‘为啥我的不鲜’——那时,我再教他们用‘特殊水’浇灌。”她指尖碰了碰玉坠,寒意渗入血脉,“寒潭水,就是开春后药材种植的钥匙。”
陈默抬头看她,油灯把她的影子投在墙上,像株在风里挺得笔直的树。
他笑了笑,在“振兴计划”那页添了行小字:“民心,比地更金贵。”
次日清晨,林家院儿里支起口大铁锅。
林英往锅里添了半桶水,又倒进去两把切得细碎的油菜叶。
锅盖掀开时,白汽“轰”地冲上天,绿莹莹的粥香飘出半条街,带着清甜的草木气,勾得人肚里咕咕叫。
她舀了第一碗,递给蹲在墙根的瞎眼张奶奶:“奶奶趁热喝,暖身子。”瓷碗烫手,老人的手抖着接过,热气熏红了她的眼角。
赵铁柱躲在村头的碾盘后面,鼻尖冻得通红,呼出的气在眉毛上结了霜。
他望着那口大锅,喉结动了动,嘴里泛起昨夜菜汤的滋味,那点清香,竟比今晨的粥香还清晰。
二丫娘端着空碗蹭过来,声音低得像蚊子哼:“他……咳了一夜,说喉咙干。”
林英舀了满满一碗,递过去时故意松了松手,碗沿碰了碰二丫娘的指尖,温热的瓷面贴着冻僵的皮肤:“拿去,告诉他,菜不认人,只认心。心不黑,春天就不远。”
风卷着菜香掠过残雪,吹进赵铁柱家的破窗户。
他缩在炕头,盯着那碗粥发怔,碗底沉着的菜叶绿得晃眼,像团烧不化的春芽,静静躺在米汤里,仿佛在等一个融化的心。
空间里,林英蹲在百亩土地前。
她捏着黄精种子,指腹能触到种子表面的绒毛,细软如婴儿胎发。
寒潭水渗进黑土,湿润的泥土里,党参的芽尖正顶破种皮,发出极细微的“啵”声,像生命在轻叩门扉。
她站起身,望着空间外的方向——那里,靠山屯的房顶上飘着缕缕炊烟,像在雪地里画着春天的形状。
正月二十的清晨,雪完全化了。
林家院外的土道上,结着层黏糊糊的泥,踩上去“吧唧”响,溅起褐色的星点。
林英打开院门时,看见远处影影绰绰站着几个人,有的扛着竹篾,有的提着草帘。
最前面的张婶儿搓着手笑:“英丫头,我家那棚子……能帮着看看咋搭不?”
风里飘来若有若无的脚步声,越来越近。